手机屏幕微微发烫,我靠在杭州萧山国际机场候机厅的冰凉的玻璃幕墙后,指尖在社交媒体上无意识地滑动,骤然,一段视频攫住了我——没有滤镜,没有剪辑,镜头甚至有些晃动,画面中央,一架巨大的银白色客机,在萧山机场宽阔的跑道上开始加速,起初是沉缓的滚动,像巨兽苏醒前的挪动;继而速度攀升,引擎的轰鸣透过我廉价的耳机,化作一股低沉而持续的推力,直抵耳膜,轮子与地面的摩擦仿佛带着大地的颤栗,机头昂起,前轮离地……就在那一瞬,整个庞然大物挣脱了跑道的灰色束缚,轻盈地、却又无比坚定地,切入了午后澄澈的蓝天,视频戛然而止,留下评论区一片简短的“起航顺利”与点赞图标。
我却久久凝视着暗下去的屏幕,心里涌起一阵奇异的失重感,这重复了千万次的起飞场景,为何此刻如此撼动我?

我抬起头,望向窗外真实的跑道,又一架飞机正在滑行,我的目光,不由自主地越过它现代的流线型机身,投向了机场边缘那些静默的角落,那里,或许还残留着旧时笕桥机场的痕迹,时光陡然被压缩——我仿佛看见,八十多年前,也是在这片杭州的天空下,另一群“铁鸟”呼啸而起,那是抗战初期,笕桥中央航校的年轻飞行员们,驾驶着霍克-3、伊-16,以单薄之躯冲向日军先进的九六式舰载机,他们的起飞,没有舒适的航站楼送行,只有大地上同胞焦灼而悲壮的目光;他们的航线,不是通往异国的旅途,而是用生命在苍穹划出的、捍卫领空的决绝弧线,那一次次悲壮的起飞,升腾的是民族救亡的硝烟,其“推力”是国破家亡的绝境,其“航向”是血与火交织的生存空域,每一次离地,都可能是一次永别。
而眼前这架正昂首冲向云端的空客A350,它的“推力”是两台遄达XWB涡扇发动机输出的、高达九万磅的磅礴力量;它的“航向”,由驾驶舱内精密的惯性导航系统与卫星信号精确指引,连接着大洋彼岸的另一个繁华都会,从笕桥到萧山,从霍克-3到A350,这片土地上的“起飞”,其内涵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蜕变,它从一个生死攸关的、沉重的军事动词,演变为一个稀松平常的、关乎效率与连接的经济与社会动词,跑道上留下的,不再是焦土与泪痕,而是航空煤油淡淡的气息与轮胎摩擦的印记。

当我将那段手机视频,与历史记忆中的“起飞”叠印在一起时,一种更深层的联系浮现出来,那种昂首脱离大地、向往广阔苍穹的姿态,似乎从未改变,昔日的飞行员,挣脱的是亡国灭种的地心引力;今日的旅客与货物,挣脱的是地理距离与时间成本的地心引力,形式迥异,内核里却奔涌着同一种渴望——向上,向前,突破既有界限,追寻更广阔的可能。
机场广播响起登机通知,将我拉回现实,我走向登机口,成为又一架即将起飞的航班中的一员,坐在靠窗的位置,系好安全带,我感到巨大的推力再次从背后袭来,将我与百年前的先辈、与屏幕上分享视频的陌生人,以一种奇妙的方式联结在一起,我们都在参与一场绵延不绝的、属于这片土地的伟大起飞。
窗外,大地急速后退,天空扑面而来,我知道,每一次平静的起飞背后,都沉潜着一部挣脱引力的历史,而每一次腾空,都是对那古老渴望的崭新回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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